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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7章 何處繁華笙歌落——玉沈淵番外(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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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處繁華笙歌落——玉沈淵番外(一)

夜涼如水,一輪帶著血色的皓月掛在中庭,清冷的光輝灑在庭院裏,透過密密匝匝的櫻桃樹的縫隙裏灑了下來,落了一石桌的斑駁。

玉沈淵斜斜的依靠在石桌上,石桌上放著一壺名為“無憂”的陳酒,他隨意的給自己倒了一杯,因為動作太過慵懶,以至讓那酒水灑了大半出來,上百兩銀子才能買得二兩的酒在他看來毫不吝嗇。

酒杯斟滿,他卻不急著端起酒杯飲下,而是托腮看著天際那一輪掛在對面屋脊上的帶著血色的皓月。

不過一眼的功夫,他就已經沈淪其中,仿佛自己再一次回到了那一年,那一晚,也是這樣一輪帶著血色的月亮當空,對著玉府滿當當的照了下來。

那時候,他不過七八歲的光景,正是懵懂調皮不知愁滋味的年紀,因為爹爹下午被昭進宮裏,遲遲不見回來,所以一家人也都等著他回來吃飯,而這一等,就直到月上中庭,他的肚子早已經餓的咕咕直叫,奈何家裏家規甚嚴,規矩又多,長輩沒有叫傳飯,他們小孩子是不能嚷嚷餓的,在他擡手拽了拽娘親的袖擺用眼神示意了幾遍無果後,娘親要他帶著那個孤僻的弟弟去後院裏玩兒。

當時他想著與其在廳裏同嚴肅的叔伯以及祖父坐在一起,連大氣都不敢喘一聲,還不如到後院裏尋點零嘴兒,所以也就拉著弟弟去了。

然而,他卻沒有想到的是,不等他們的前腳踏入後院,就聽到了前院響起了一片喧嘩之聲,玉府裏的規矩多,平時很少會有這般喧嘩的時候,所以當時雖然他年紀小,卻也知道一定是發生了什麽事,所以也顧不得還餓著肚子就連忙拽上了弟弟一路跑著往剛剛走開的前廳裏去。

然而,兩人才轉出回廊的轉角,他就看到了此生難以在腦子裏磨滅的畫面,他的爹爹渾身浴血的朝著他們撲了過來,同時他的一只手上還護著娘親。

不等驚慌失措的他驚呼出聲,爹爹就已經撲過來另外一只手將他們護在了懷裏,並道:“阿竹,阿文,爹爹知道你們是好孩子,好孩子就要聽爹爹的話,馬上跟著娘親一起離開玉府,答應爹爹,以後都不要再回來。”

說到這裏,爹爹的嘴裏已經湧出了一大口的鮮血,他著實被嚇到了,已經完全忘記了哭喊,只擡手下意識的緊緊地攥著爹爹的袖擺,仿佛這樣就能將他這個如同天神一般的爹爹永遠留在他身邊一樣。

然而,爹爹的聲音卻依然漸漸的微弱了下去,他松開了攬著他們兄弟倆肩膀的手,一把攥著他的手掌心,並看著他的眸子道:“阿竹,你是最聰明懂事的,弟弟不如你,所以你要照顧好弟弟,也要代爹爹照顧好娘親。”

說著,他擡手一把推開了尚在震驚中的兩兄弟,然後再一推已經是一臉淚痕的娘親道:“夫人,快,快帶著他們走,我已經在門外備好了馬車,你們快走……”

話音才落,一聲帶著淩厲的殺氣的箭劃破夜晚的平靜,一路從後面呼嘯而至最後穿破了爹爹的胸口,那鋒利的箭頭帶著血水在冰冷的月光下閃爍著讓人膽顫心驚的寒芒。

而同時,一聲驚呼才劃破喉嚨:“爹——”

然而,他的爹爹,卻再也不會回應他了。

那一夜,也是這般沁涼的夜,也是這般帶著血色的夜,帶著嗜血詭異的殺戮。

那一夜,他扶著弟弟,跟在娘親的後面,踩著一院子裏平時那些最為親切熟悉的面龐的屍體一步一步飛快的逃進玉家佛堂底下的暗格裏。

那一夜,在路過前廳的時候,他親眼看著那些圍攻進來的穿著玄色衣衫的禁衛軍用一柄柄鋒利的刀劍劃破了叔伯以及祖父的喉頭,那飛濺起來的血水模糊了他的眼睛。

那一夜,如此漫長,如此淒涼,如此黑暗,也如此的靜。

他們母子三人躲在暗格裏,連大氣都不管出一聲,就這樣聽到外面響起的乒乒乓乓聲音漸漸歸為寧靜,三人也一動也不敢動,擠在一個連身子都舒展不開只能彎腰抱膝蜷縮在一起的小暗格裏。

那一夜,他們母子三人並未做任何語言交流,因為此時,再多的話語在面對這場無妄之災的時候,也都成了多餘和累贅。

時間從未有如那一刻那般過的那麽漫長,漫長到他以為就這樣過了一個滄海桑田。

一直到爹爹身邊最親信的劉管事推開那一道暗格的門的時候,他才終於從死亡的震驚中回過神來。

然後,便開始了劉管事帶著他們一路駕車逃亡之路。

他清楚的記得,在逃到城外郊區的亂葬崗的時候,遇到了伏擊在那裏的黑衣刺客,雖然他還小,很多事情不清楚,但卻也知道這些人跟之前出現在玉府屠殺了玉府滿門的禁衛軍不一樣,否則的話,他們只管光明正大的截殺就可以了,何必要多此一舉穿著黑衣蒙著面。

然而,即便是知道他們不是禁衛軍,卻也不能改變什麽,小小年紀的他身子還是太弱,學習的那一點兒拳腳功夫在這些高手們面前完全不夠看,劉管事拼盡了全力才將他們的馬車送出了重圍,然而這個時候,從旁邊突然竄出來的一個黑衣人卻一把扯掉了馬車的簾子並將他一把從馬車裏拽了下來。

他不記得當時從馬車上摔下來有多疼,唯一記得的是當時遠去的馬車上的娘親那一抹意味深長的目光,當時年紀還小,不知道那到底是心疼不忍,或者還是糾結不舍。

當時看不明白,而後來漸漸懂事,過慣了察言觀色的日子,已經能從一個人的一舉手一投足甚至一個眉梢輕揚就能判斷出此人的心情的他,卻已經不記得當時娘親的眸子裏的神情到底是什麽樣了。

……

想到這裏,玉沈淵的嘴角浮現出了一抹苦澀的笑意,他擡手拿過剛剛為自己倒下的那一杯“無憂”一口飲下,腦子裏卻浮現出那一日,在遼國議政殿的時候,隔著鏤空的屏風,當耶律靳要下達將他亂箭射死的命令的一瞬間,王後的眸子裏所流露出來的情緒。

而這一瞬間,她眼底裏流露出來的眸光立即勾起了他對前塵往事的回憶,他才驀地記起來,這些年漸漸被自己淡忘掉的娘親的那一瞬間的表情。

而這時候,在他讀懂那一瞬間她眸子裏的神情的時候,他卻寧願自己不曾記起,寧願自己讀不懂。

因為那一瞬,那眸子裏分明並無半點不舍和不忍,她的眸子平靜如水,如果說還有一絲情緒波動的話,那麽,那一縷波瀾裏也帶著幾分嫌棄和如釋重負的愜意。

也難怪當年自己沒有讀懂,那個時候的他,怎麽會想到這個讓玉家傾覆的罪魁禍首竟然是自己的娘親,而他更是想不到,她竟然還想取了自己的性命。

可是他是她十月懷胎的親生兒子啊!

他猶記得,他發燒的時候,她會寸步不離的在病床前守護,會給他哼著最質樸卻能打動人心的兒歌,會在他被爹爹責罰的時候在一旁說著寬慰的話語,會在被師傅罰站的時候,悄悄給自己順來了自己最喜歡吃的糕點……

這,才是他的娘親。

她溫婉,她嫻靜美好,她有著這世間最傾國傾城的美貌,有著這世間最動聽的聲音,她的衣袖裏帶著能讓他安神的清香,她的眉宇間帶著能撫平他焦躁和不安的心情,她的掌心裏帶著這整個世界的溫暖。

這,才是他的娘親。

而同那個眼睜睜的看著自己落下馬車卻無動於衷,甚至眼睛裏還帶著幾分快意和如釋重負的愜意的女子判若兩人。

但是,鐵打的事實卻又在一遍一遍的告訴他,錯不了,那個工於心計,出手狠辣的女子,確實就是他的娘親。

他不知道她到底經歷了什麽,又或者說從一開始,從他記事的時候起她就在演戲。

在那一瞬間,她看向他的目光是這世界上最為鋒利的劍,是最寒冷的冰,是最毒的藥。

烈酒入喉,帶起喉頭到肺腑裏一路火辣火燒,許是思緒飄的太遠,沒有註意到眼前,所以這酒喝的有些急了,嗆的玉沈淵掉下了兩滴淚,滑落至嘴角,最後滴答一聲,落入已經空掉的酒盞裏。

他看著那杯子裏剛剛滴落的淚珠,嘴角又忍不住揚了揚,再度露出一抹苦澀的笑意,然後擡手再就著酒盞給自己斟滿了一杯。

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即便是內心痛如刀絞,面上也要抱著微微上揚的似笑非笑呢?

他記不得了。

一路走來,太多的辛苦和酸澀他已經記不得,唯一記得的就是那一夜,從馬車上掉下來之後,所有的細節,都在他的腦子裏生根發芽並茂密異常的盤踞著。

而這些噩夢一般的存在,即便是這麽多年過去,一旦夜晚來襲,尤其是看到猶如這一輪血月一般的月的時候,那噩夢就會周而覆始的在腦子裏攻城略地。

他不記得在重重的摔下馬車之後的他身上有多疼,他也不記得當時被那些黑衣人砍了有多少劍,他只記得在他被人像垃圾一樣當成死物丟進後面的亂葬崗的時候,耳畔的風聲有多猙獰、鼻息間的屍臭味有多濃烈、以及那時不時的在亂葬崗裏尋找著事物的野狗們的眼睛有多麽的可怕。

然而,他動彈不得,他只感覺自己渾身都在滴著血,那汩汩的鮮血似是怎麽也滴不盡似得,從他的身體裏源源不斷的冒了出來,漸漸的,那些嗅到了血腥味的野狗們發現了奄奄一息的他,眼看著已經饑腸轆轆的它們對著他的眼睛裏發出綠悠悠的光芒,眼看著他們就要一擁而上將自己咬碎了吞進肚子裏,而他卻是一點力氣也沒有,更是一點辦法也沒有,就這只能眼睜睜的看著他們群湧而上。

眼看著就要在自己身上落下,在那一瞬間,他的腦子裏閃現過的是昔日一家四口的溫馨畫面,爹爹一臉嚴肅的在考察他們兄弟兩人的課業,而娘親則溫婉嫻靜的坐在一旁的藤椅上繡著手絹……

而眼下,看著那一叢叢綠悠悠的光芒就要落到他的身上,他絕望的閉上了眼睛。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之前被黑衣刺客亂劍砍殺的劉管事竟然如同天神一般在這些野狗撲過來之前,將他的身子撲向了他,用他那高大挺拔的身子緊緊的將他護在了身下。

“少爺……好好活著,要為老爺,為玉家……報……仇……”

這是最後一句他在他耳畔所說的話。

而後面的情景就這樣永遠而又清晰的烙印在他的腦子裏,這麽多年過去,多少個午夜夢回,他都會被那一幕所震撼所驚醒……多少次他汗濕衣衫,多少次他覺得胸口喘不上來氣。

恍惚覺得還是在那一場噩夢裏,他親眼看著劉管事將自己的身子作為盾牌牢牢的護在了他的身上,而那些饑腸轆轆的野狗們豈會給他們這一對主仆一點兒仁慈,在劉管事護著他的那只被劍挑破了一個窟窿的肩胛骨縫隙裏,他親眼看著這群野狗撲在他們的身上……用鋒利無比的牙齒將劉管事撕扯啃咬起來……

那血腥殘忍的場面是他此生都不能也不敢再回顧的畫面,然而這畫面卻猶如魔咒一般,總是在這樣的血月之夜,在他最不願意回想的時候,自顧的霸道的再度浮現在他的腦海。

而他的身子卻被劉管事壓制的死死的,根本動彈不得,同樣也就被護的極為周全……

一直到最後,劉管事的身子被蠶食的差不多,而那群饑腸轆轆的野狗們也都已經填飽了肚子,揚長而去,剩下了渾身癱軟無法動彈的他抱著劉管事僅剩的一副骨架睜大著眼睛看著劉管事那一雙至死也沒能閉上的眼睛,而他眼角的餘光在越過劉管事斑駁的腦袋正正望向頭頂上那一輪血月的時候,那一刻,他崩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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